龍王鯛七號之死
陳郁屏 | TESA執行秘書 | 20160527
日前,發生了綠島陳姓民宿業者違法獵捕保育類龍王鯛的憾事,引起網路輿論一陣嘩然,憂心在綠島海域僅剩六尾,且多年不見幼魚蹤跡的情況下,整個族群勢將逐漸推向滅絕。爭議風波尚未平息,又傳出澎湖保育類硨磲貝疑遭盜採的消息。非法盜獵與過度採集,使台灣海域在短短三十年間從豐盈走向寂寥。
面對日益惡化的海洋生態,究竟該如何達到海洋永續的保育管理,成為政府、學者、相關業者與社會大眾共同的難題。這則新聞提供了幾個重要的思考面向,首先是社會層面:引起眾人關注討論的背後,是出於關懷,還是一種新聞價值的選擇?其次是生態層面:少了一尾龍王鯛,衝擊到底有多少?最後則是倫理層面:究竟在什麼樣的情況或條件下,我們可以合理化獵捕某個生物或改變某個自然地景的行為?
「顧惜」必須出於理性行動,而非主觀喜好
面對超高知名度保育類遭逢莫名劫難,管理不足與罰則過輕只反映出我們對自然的輕視,歸根究底,問題出在我們如何看待自然。捕殺保育類動物可能出於幾種情況。一種是誤傷,但若以結果論,與蓄意傷害同樣造成不可挽回的衝擊,因此在英國即使是誤殺,仍然要付擔高額罰款;一種是傳統,比如日本備受爭議的補鯨行為,或是近日引發話題的原住民狩獵議題;一種是維生,比如偏遠的南亞島民補魟販賣給中國做藥材,成為當地延續的經濟命脈;一是追求經濟效益,比如獵取魚翅、犀牛角、象牙、穿山甲等;再有就是如本次事件的獵奇心態。
回到龍王鯛七號,我們對牠的集體認識,除了「生長很緩慢、動作也很緩慢的瀕絕魚種」,「被不肖民宿業者大卸八塊、畏罪偷埋」之外,是不是能夠多一些更科學或更詩意的印象?龍王鯛的學名為曲紋唇魚(Cheilinus undulatus),分類上屬於輻鰭魚綱鱸形目隆頭魚亞目隆頭魚科,因為身形特徵而有蘇眉魚、拿破崙魚、龍王鯛及大片仔等別名。牠賭氣似的厚唇、帶著眉韻的小眼、高高隆起的前額、不疾不徐的姿態,以及喜歡與人互動的溫和特質,使牠成為印度太平洋區珊瑚礁海域極受歡迎的代表性魚種。
龍王鯛的蹤跡北達日本,南至澳洲東方的法屬新喀里多尼亞,西迄紅海與非洲南部海域。因為生長緩慢、長壽、產卵點容易預測,以及天性獨居等特質,極易因為過量捕撈而造成區域性的族群滅絕,並且影響整個珊瑚礁生態系。牠的族群有多脆弱呢?根據文獻紀錄,龍王鯛天生就不會群集出現,成熟個體密度通常在每公頃2到20尾之間(且極少超過10尾)。
長期追蹤龍王鯛的中研院研究員鄭明修指出,台灣海域的族群數量在二十年間大幅減少,原因就在於過度捕撈,連幼魚也不放過,終於導致目前個體不斷減少的問題,然而更棘手的是年齡偏高、生育力趨近於零的窘境。事實上,世界各地不乏物種數量低到警線,再透過積極的保育策略,使族群成功回彈的實例,包括抹香鯨、南非白犀牛、美國野牛、英國水獺等。
當然,更多時候我們任由這些生物從眼前消逝,根據WWF世界自然基金會的研究顯示,過去四十年內,地球上的野生動物已經減少了一半。龍王鯛以及其他所有消逝中的生物的存續,實實在在的掌握在我們的手中。
將自然視為資源,無法表現自然的內在價值
一個親近自然的人,很難不對龍王鯛奇特的外型產生興趣,並且為了在水下的短暫相遇而悸動,進而去觀察、欣賞、尋思牠的存在所彰顯的悠遠生命故事。一個親近自然的人,也不可能不懂得「野外僅存七隻個體、珍貴稀有」的生態學意義,以及這個數據所代表的憂慮與責任。
關鍵問題,在於多數人與自然並不親近。這裡指的不是物理上的親近,而是感知上的連結。以龍王鯛事件新聞媒體的報導以及輿論發展而言,台灣普遍缺乏對自然史的理解,等於不具備認識自然的基本語言,因此對環境議題的討論片斷而細碎,甚少能將個案延伸到更寬廣、整全的角度。
教育養成使我們認定自然史觀只是一堂生物課、一門屬於生態學者的專業、或是達爾文理論的名詞,這樣的疏離是相當可惜的。我認為對自然史的興趣正是對生命存在本質的探索,是所有孩子與生俱來的童稚好奇與無限創意,因此他們會問:天為什麼藍?草為什麼綠?花為什麼香?鳥為什麼唱?
「人生來就具備尊崇自然的恩賜」,美國著名的環境倫理學家羅斯頓(Holmes Rolston, III)說:「人類靈性的獨特性,使得悲劇與救贖成為可能。」人既是與土地緊密相依的一員,也是獨特的看顧者,因為唯有人會因為自然之美而感到驚訝或喜悅。
歷史上成功的人類社會都非常懂得維護大地的生機,因為那是他們賴以為生的基礎,然而在極端現代化的今日世界,佈局全球的貿易投資改變了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我們對自然的仰賴轉變成對「自然資源」的利用與開發。
這種只考慮外在價值的經濟思維,也成為保育策略的主流模式,劃定保育類的概念就是錯將生態系拆項理解;反之,棲地保育與地景保存則體現了自然的內在價值,是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溫柔反省與動態參與。珍稀物種固然具有保育急迫性,但若缺乏對該物種的關懷、體察與尊重,無法發展出周全的棲地保育策略,也註定難以達到實質效益,龍王鯛事件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
跳脫公域悲劇(Tragedy of the commons)的處境
台灣沒有海洋文化,只有海鮮文化,似乎成為社會公認的困境。我們望著海洋,心裡想到的真的只有海鮮嗎?顯然不是的,因為當龍王鯛七號之死的消息曝光,立即引來各界撻伐,一路延燒到主流媒體版面,這表示多數人認為,龍王鯛雖然美味,但基於保育類珍稀物種的事實,違法盗獵應判重刑。
那麼,我們又該如何去看待鯊魚、曼波魚、海膽、黑鮪魚?這些不在保育類珍稀物種大傘之下,在台灣各地深受饕客喜愛的美食,是否比龍王鯛更具捕獵的正當性?或是只要是稀少、脆弱的族群,就應該考慮管制採捕或全面禁捕?那麼那些曾經數量龐大,卻短時間內被被捕撈殆盡的鰻苗、蝦猴或魩仔魚呢?
海洋保育面對一個相當棘手的道德問題,就是所謂的「公域悲劇」,也有人譯作「共有財的災難」。公域悲劇最早由英國哈丁教授(Gerrett Hardin)提出,他舉公地牧養為例,在一片公有草地上,每個理性的牧羊人都希望盡可能增加羊隻數量以提升收益,因此雖然每新增一隻羊都會加重草地的負擔,但是牧羊人卻因為有利可圖而紛紛加碼,牧場因過度使用而迅速崩毀,最終導致不可挽回的悲劇。
之所以稱為悲劇,是因為每個當事者都清楚知道資源將因過度使用而枯竭,然而每個人也都對阻止惡化感到無力,抱著賭徒毀滅式的心態而加劇惡化。龍王鯛瀕危以及其他漁業過撈、森林砍伐、河流與空氣的污染,以及氣候變遷問題,都是我們必須共同面對的公域悲劇。
公域悲劇的本質,是各人追隨自己的私心,無節制的掠取公共資產,造成殺雞取卵式的災難。換句話說,是我們對慾望的盲從,而遺忘了我們在整個地球家園上應盡的責任。生態危機反應著人類的道德危機,正因為悲劇如此難免,我們必須深切反省、嚴肅面對每一個環境事件背後的結構性問題,在不斷的追尋中編織和諧共處的永續之道。期待龍王鯛七號之死不只是個悲劇,而能激發我們改變現況的決心,讓生命的故事不斷傳唱,成為未來世代的祝福!
Photo credit: sandwichgirl、 † massimo ankor and Hani Amir via Visualhunt.com / CC BY-NC-ND
本文首刊於傳揚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