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講環境的先行者:野性哲學家羅斯頓

陳郁屏 | TESA執行秘書 | 20160528

羅斯頓(Holmes Rolston III)是家族第三代牧師,也是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哲學系的傑出教授與榮譽教授。他最重要的學術貢獻在於環境倫理的開拓以及科學與神學關係的探討,因此被尊稱為「環境倫理之父」。羅斯頓是當代自然神學的思想巨擘,曾在2003年獲頒象徵基督教界最高榮譽坦普頓獎(Templeton Prize)得主,並在1997~98年連續擔任蘇格蘭大學著名的紀福講座(Gifford Lectures)講者,他也是少數客座講課的足跡遍及全球七大洲(包括南極洲)的知名學者。

如果說牛頓的地心引力始於一顆蘋果,那麼羅斯頓的自然哲學則始於一朵小花。

某年春天,羅斯頓在阿帕拉契山脈的樹林裡,偶然間在沼澤地中發現一朵黃白色小花兀自綻放,原來是僅分佈在美東、數量極為稀少的野生朱蘭,他忍不住發出驚呼:「奇異恩典!」那份感動促使他開始思索自然的內在價值,以及人對自然的責任,並且成為他一生探究科學、自然與神學之間關係的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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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頓徜徉於宗教、科學與自然的生命腳蹤,起源於維吉尼亞洲絕美的仙納度河谷。他在父親牧會的小村度過童年,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戴維森學院取得物理與數學學士後,便繼續攻讀神學,並取得蘇格蘭愛丁堡大學的神學與宗教研究博士。

在擔任了幾年牧師之後,又因為對自然的熱愛而重新回到校園,取得匹茲堡大學的科學哲學碩士學位,之後便受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哲學系延攬為教授。在長達40年的研究生涯中,羅斯頓致力於探究與傳講自然的內在價值,並以其充滿力量的著書立論一再挑戰傳統上涇渭分明的科學、神學與自然科學疆界。

他的自然哲學具有非常濃烈的神學性與行動力。有別於主流社會談論自然資源管理或永續發展所使用的人本觀點,羅斯頓認為,唯有當我們體認到自然具有超乎人類需求的內在價值,才會油然生出對自然的尊敬與保育的道德義務,因此他多次強調:「大自然不只需要被尊敬,更需要被當成一份神聖的恩賜來尊崇。」

野地裡的基督徒

身為哲學家、神學家與自然學家,羅斯頓的自然哲思可說是圍繞著對達爾文演化理論而生,他從地球生命演化史的角度切入,尋思大自然中恆常且懾人的創造力,他的荒野哲思散發著一種溫暖的神學性光彩,因為「自然存在我們裡面,也超越我們展現在整個世界之中」。從環境倫理的角度而言:人與野地之間存在一個弔詭的親密關係,野地具有非人類中心的內在價值,但卻只有具哲學思考能力的人類才能夠意識到它在感知上、倫理上,以及形上學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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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信仰雖然是為人而設的宗教,然而聖經所記載的信仰,卻與土地倫理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因為人類的歷史文化完全根植在與土地的關係之上。面對森林、海洋或天空,基督徒看見上帝創造之工,其他信仰的人則看到一個充滿神性的大自然。

羅斯頓深信,地球確實是聖經所應許的那個「流奶與蜜之地」,然而土地受祝福的前提是居住其中的人民能按公義與慈愛來生活。他說:「我們有責任保護野狼,也有責任維護瀕危物種的存續。」不是因為牠們對人類有益,而是因為牠們與我們同屬於上帝的創造。

看顧大地的信仰覺醒 

面對生物多樣性與演化自然史上豐盛的生命形式,難免令人產生對生命的感動與尊敬。羅斯頓認為,儘管科學傳統上禁止從事實跨越到價值,儘管達爾文理論是理解生命的必經之途,但是演化理論無法說明何以地球上的生命發展歷程如此精采、複雜與多樣。

生物學家與神學家通常在這個議題上各說各話、涇渭分明,羅斯頓則終生致力於編織科學與神學在自然之中的關係,因此他自稱為「走向野性的哲學家」,或者更直接的說法,他是有意識地成為一位「失控的哲學家」(a philosopher gone wild)。

地球在35億年的時間內,從零增加到上千萬個物種,這樣的事實是令人敬畏的。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自然史上令人雀躍的生物多樣性,進而體認到受造界的價值,並擔負起看顧之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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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爾文的基本理論認為,當某個有機體發展出足以適應環境的生存區位時,通常可以增加群體的利益,並且使整個系統變得更加豐盛。然而,也可能出現某生物本身有價值,卻對系統有害的發展走向,比如疾病的寄生現象,或是人類對自然界的破壞情況。

但當我們從更廣闊的觀點,就會發現寄生是豐富生命價值中的一條旁枝小徑,寄生的存在完全仰賴寄主本身的繁茂,既是向寄主借用生存所需卻遺落的技巧,又體現了所有生命彼此依賴的終極關係。思索這個充滿創造力與戲劇性的自然演化史,將使我們更接近神學。

自然之道即十架之路

達爾文的物種競爭理論中呈現一個弔詭的生命觀:各種生物接受大自然的供應,也在大自然的利爪中不斷掙扎求生。生命從一個簡單的原點,無止境的產生最美麗、最奇特的樣式。羅斯頓以詩篇23篇來對應這種持續不斷的出生、死亡與再生:「生命是上帝在我的仇敵面前所擺設的宴席,也是死蔭幽谷中的青翠草地。」

達爾文理論就此導向了一個極為神學性的觀點:生命是賞賜,也是不斷經歷受苦的復生。死亡與重生是生存的必經之途,而生命在不斷的掙扎毀滅之中得以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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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是讓人既困惑又焦慮的事實,然而羅斯頓指出,受苦也代表經驗、意識、歡愉等感受的反面,能夠承受苦難的生物,才有能力產生關懷與看顧。這個世界並非享樂者的天堂,而是一個讓生命不斷學習,並且付出勞苦才能有所獲得的劇場。人類獨特的靈性,使得悲劇與救贖成為可能。

我們因自然的艱困而受苦,為了避免再受更多的苦,就會產生極具創意的組織能力。羅斯頓稱之為「十架形的創造」(Cruciform Creation),正是因為其中所包含的掙扎苦難,使我們尊敬生命,並且尊崇生命的悲劇與創造力。

從神學的角度出發,生命的奧祕並不在於自私的基因或是遺傳密碼,而是持續的、神聖的受苦。整個自然歷史的進程裡,食物鏈中大部分的生物最終都互相捨命,成為其他生命的救贖,因此耶穌的受難與復活並非自然秩序的例外,乃是看顧的終極示範。「看顧的演化離不開受苦,演化出尊敬生命的能力先是自己的,然後推及其他的生命」,成為極其動人又充滿希望的歸結。

深根鄉土福蔭子孫

自然需要我們親身經歷並享受其中,因為對自然的尊崇是一種個人與土地的深層關係。羅斯頓一生走訪過無數山河,從來不曾失去對自然界中多樣繽紛的讚嘆,他睿智的心靈,隨時準備體驗萬物的神性與美麗。

羅斯頓用「講故事的居所」(Storied residence)形容生命在地球上堆疊展現的豐厚面貌,各種生物都以本身的存在傳講各自的演化故事,唯有人具有語言與文字,以及對其他生物感知的抽象表達能力,因此人類應該善用這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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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倫理與生態健康

尊重並看顧環境,是人對自然最直接的回應,也是他選在「2016世界環境日」拜訪台灣的美好信息。然而,超過半個世紀以來受人類影響而日益惡化的環境,已經成為巨大的生存威脅。在這個全球連動的環境時代,我們必須重新思索自然與恩典的意義。地球是供養一切的根基,也是承載整個生命史的奇妙聖地。我們若賺得全世界,最終卻失去它,有什麼益處呢?

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同意,超過半世紀以來全球的能源使用與環境變遷,已使地球跨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地質世紀,地質學家稱之為「人類世」(Anthropocene)。人類正面臨兩個巨大的問題,其一是我們究竟想要一個什麼樣的星球?其二是我們正在塑造一個什麼樣的星球?

人類世標誌著自然史上的重大變革:人類已成為名副其實的主導者、地球上幾乎不存在純粹的荒野、供人類使用的土地超過其他野生動物的生態系…。一個失去野性的地球,是我們想要的嗎?如果不是,我們有能力做出改變嗎?

作為傳講環境的先行者以及審慎的樂觀主義者,羅斯頓為氣候變遷與資源耗竭而憂慮,但也指出許多跡象值得期待。他邀請大家一起進入這嚴肅、壯麗、充滿感動與崇敬的旅程:「所謂的地球倫理,就是體認到地球是唯一適合生命的家園,並且找出在這個星球上該有的生命之道。」

 

本文首刊於台灣教會公報第3352期